2018年左右,我發現我總在讀同一類型的書,那種西方流行數百數千年的文學作品,莎翁、雨果、史蒂芬.金⋯⋯有時我格外厭倦讀此類書籍,甚至無端忿恨:怎麼仍是西方文學當道?我打開世界百大經典讀物的名單,嘗試尋覓我想要的,結果失望透頂。我受不了。我想要的僅僅是一本不屬於西方世界的主流文學作品,卻怎麼都得不到。我不怨恨英美國籍的作家,也不怨恨法國人、德國人、意大利人或隨便甚麼人。我愛他們,我在數不清的夜晚為他們的文字而流淚。但我渴望為印度人流淚,我渴望為波斯人流淚,現在,我為所有被忽視的文明而流淚。
所以在這4年裏,我開始讀中東文學、東南亞文學,讀所有在我面前一閃而過的異域姓名。我全身心沉浸於邁克爾.翁達傑(Ondaatje)的世界,不熟練地輕嚅嘴唇,試圖正確地讀出他的名字。在他的世界裏,我讀懂了我的忿恨。這是落空的忿恨,針對這個有分別心的世界。翁達傑被稱為「無國界作家」,他寫許多戰爭題材的小說,內容涵蓋大量他國民族文化,從這方面而言,他的頭銜實至名歸。但我偏偏讀出斯里蘭卡,讀出他的血緣,那座菩薩凝視的島嶼,我愛他文字裏東方的美—即使他離家太久,早已定居加拿大。
至此,我瘋狂地迷戀上移民文學,並稱呼它們為「流亡者藍調」。這種憂鬱的藍,你只能從非母語作家身上窺見。我去讀印度作家的英文書,簡單的英文字句,流露出的仍是印度文明的美。就像一種改組,像打破國界的自由,它們讓我想起北島的散文集,將邂逅的詩人和文學家寫滿一本書,反觀自己,還是流亡者的寂寂。你不在你的扎根處,怎能不寂寂?你不依偎在孕育你的水邊,怎能不寂寂?讀西方文學也讓我覺得像個流亡者,我愈讀愈孤獨,因為他們身體裏沒有那一根我渴望抓住的東方的骨頭。於是我倍感憂鬱。
用學術的字眼來命名,所謂「流亡者藍調」實則是「後殖民文學」。我的憂愁與憤慨建基於主流世界對我的文化的輕視,同時,我亦清楚,主流世界即是西方世界,它對大多數的文化都不予重視。這跟民族主義無關,跟國家主權或霸權都沒有關係。這是人文學的問題。愛、和平、尊重。如果喪失文化的「對稱」,談何平等?如果連首要條件「平等」都做不到,愛、和平、尊重不過是空洞的口號。
因此讀書使我憂鬱,印度詩人使我憂鬱,我那被輕視的文化使我憂鬱。我在閱讀中成長,而閱讀同樣也是一片深邃的海域,我搭乘我的搖擺的小船,帶著一顆徬徨不定的心,「流亡者藍調」時常在這顆年輕的心中低低唱起。